我曾寫過一篇《在山里“寫寫寫”》，記錄了在基層醫(yī)院中醫(yī)科的工作日常。其實，平常除了科里的診療工作，我還要下鄉(xiāng)做慢性病隨訪。

每到一個村，腿腳靈便的慢性病人都會走到村衛(wèi)生站接受隨訪，而那些行動不便的，就只能我們上門了。有的病人住得偏僻，要走過幾條起起伏伏、彎彎曲曲的小路，才能到他們的家。一路上總遇見狗，這里幾乎家家戶戶都養(yǎng)狗。村民們站在家門口，一邊召喚自家的狗：“聽話，過來！”一邊沖我們喊：“不怕，不怕！你不要跑，慢慢地走，它不會咬你的?！?/p>

剛工作時，我和同樣新來的同事小林入戶隨訪。走到一個路口，幾只狗躥出來，朝我們吠個不停。小林剎住腳步：“怎么辦？”不知她是問我還是問自己。“不怕，它們不會咬我們的?！蔽抑貜?fù)著村民們的話壯膽，但仍猶疑不決。“哎喲，你抓得我好痛！”這才發(fā)現(xiàn)，我正死死攥住她的手臂?！安恍?，工作不能不做?！蔽覀z硬著頭皮，手挽手勻速慢行。嘿，狗果然沒有追上來。

到了一位患高血壓的老人家里，他邁著不靈便的步子，為我們斟茶倒水。給他測量血壓時，一只小黑狗鉆到桌子底下，用毛茸茸的腦袋蹭我們的腳踝。那柔柔軟軟的觸覺傳來，讓我覺得，狗好像也沒有那么可怕。隨訪結(jié)束時，老人說：“落米了?！币馑际橇粑覀兂燥垺Ｎ覀儺?dāng)然連連擺手，說還要去下一家呢。

下鄉(xiāng)多了，我漸漸體會到，鄉(xiāng)里人都和那位老人一樣，簡短的話語里裹著深厚的情誼。有次經(jīng)過一片甘蔗林，蔗農(nóng)王阿姨招呼道：“斫（砍）條蔗去食（吃）。”我趕緊推辭，身旁的00后同事卻一點也不“客氣”，“嗖”地鉆進甘蔗林里，像只猴子似的躥來躥去。他真的斫了一條甘蔗，在鄉(xiāng)間小路上邊走邊嚼?？粗亲栽诘哪樱蚁肫鸾陙砗芑鸬囊粋€網(wǎng)絡(luò)詞匯——“松弛感”。受他感染，我也要了一截甘蔗。咽下清甜的汁水，心情瞬間愉快起來。王阿姨望著我們，笑得前俯后仰。

鄉(xiāng)村里不但老人樸實，孩子也一樣。這里離廣州和深圳這些大都市都不算太遠，孩子稀稀落落的，唯有家庭困難的才會留下來。幾年前跟隨團隊為小學(xué)生體檢時，才知道有的鄉(xiāng)村小學(xué)里只有八九個學(xué)生。人數(shù)最少的班級，只有一個女孩。我記得，空蕩蕩的教室里，擺著一張課桌，坐著一個小小的身影。她的眼睛和城里孩子的不一樣，似乎受了山林的浸染，充滿安靜的靈氣。我只匆匆一瞥，至今難忘。

最近這次下鄉(xiāng)隨訪，路過一口池塘邊緣時，草叢里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。還未等我看清，前面的同事就喊：“有蛇！”不過，如今我已不怎么害怕了，繞開草叢繼續(xù)往不遠處的屋子前進。

屋子里住的是患有慢阻肺的鄒伯。我問他：“平時會因為氣喘不敢出門嗎？”他嘆了口氣：“唉，哪里也不敢去?！彼习橥T外一指，說：“你們看那棵龍眼樹，平時他從樹下走回屋里，就氣繃氣扯了?！薄皻饪嚉獬丁笔强图以挸烧Z，形容氣促得厲害。我聽了默默感慨：我們下鄉(xiāng)可以讓他少跑幾趟醫(yī)院，也算值了。

離開鄒伯家，正欲趕往下一戶，誰知同事喊：“又有一條蛇！”我循聲望去，一條一米長的蛇，正慢悠悠地在兩米寬的水泥路上蜿蜒。真奇怪，大冬天的，怎么那么多蛇跑出來？轉(zhuǎn)念一想，我們身處嶺南，這下雖然刮了點北風(fēng)，太陽卻很明亮，照在身上暖洋洋的，蛇一定是出來“日光浴”了。這回，我的第一反應(yīng)竟然不是躲開，而是掏出手機，想隔著安全距離拍照?？磥恚锣l(xiāng)多了，我也養(yǎng)成“松弛感”了?？上聿患鞍聪驴扉T，蛇就溜走了，有點遺憾。

隨訪的小路上，不只有狗和蛇，還有其他可愛的小生靈。有一年初夏，因為任務(wù)緊，我們一直隨訪到夜幕降臨。走出最后一扇家門，越過一條小溪，竟望見水田上浮起點點星光——螢火蟲！黃澄澄的螢火，映照在綠油油的禾苗上，像仙境一樣。我想起本地流傳的一首童謠：“火焰蟲，唧唧蟲。桃樹下，吊燈籠。燈籠光，照四方。四方暗，照田坎……”

我輕輕攏住一只，想感受小生命在手心里熠熠發(fā)光的奇妙。剎那間，心中升騰起一陣幸福感——只因走在隨訪的小路上，我享受到了多么動人心弦的美好??！